登门拜访著名作家王火那天,成都下起了瓢泼大雨。王火的女儿王凌热情地前来开门,一头鹤发的王火笑盈盈地坐在客厅,远远就向红星新闻记者招手,“听说你9点半来,我心想,这个记者可太好了,让我不用那么早起!”
今(17)日,是王火102岁生日。
往年过生日,他要和老友马识途一起过。王火百岁生日时,108岁的马识途为他写下对联:“君子之交何妨淡似水,文缘之谊早已重如山。”以此祝贺王火“升任百寿翁”。回家后,王火对老友的题字念念不忘,将对联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今年3月,马老离世,老友再无相聚。今年的生日,王火准备平平淡淡过个生日。“马老走了,他心里难受。”女儿王凌说,“不然,他们几个又可以聚在一起了。”
严格来说,王火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十七。但如今大家惯常记着公历,每年这日都会惦记着这位世纪老人,为他贺寿。王火性格豁达,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,便顺着大家的心意来过了。
王火的生日,本是几位老友每年最“盛大”的见面之一:王火、马识途,以及被他们称为“年轻人”的——95岁的李致,三位老人要穿上王凌为他们买的同款红衬衫,一起吃西瓜和蛋糕,喝“下午茶”。
三人听力都不好,就用写字板交流,你写一句,我写一句,写满了,擦掉又继续。
王火与马识途,情谊堪比李白汪伦。马识途的《夜谭续记》,王火为他提笔赋诗,其一诗云“淡水之交数十春,潭深千尺比汪伦,同舟共渡风雷夜,相见无言胜有声”;马识途赠王火书法,其中一首就是李白的《赠汪伦》,被王火挂在了自家客厅。
王凌回忆,马识途去世那夜,她接到了马识途女儿马万梅的电话。顾及父亲的身体,她没敢让王火知晓。等到第二日,王凌思来想去,担心与其让父亲日后突然发现,不如还是把马老去世的消息告诉他。
因王火有每日看报的习惯,那日,王凌把登了马识途讣闻的报纸放到父亲面前。
王火视力不好,左眼早在几十年前就因为头部受伤而几乎失明,右眼也只剩零点几的视力,看了半天,看不清,指着马识途的讣闻,问王凌:“这写的是谁呀?”
王凌不回答。王火又自己看了报纸好一会儿,才发现那原来是好友去世的消息。
“我的大部分好朋友、我的同学们,都过世了。”王火重感情,身边的好友一位位故去,让他感到孤独和寂寥,“现在我的好朋友——马识途,也走了。”
他还有一位故友张希文(笔名马骏),两人相识于1944年,是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同班同学。当年王火来成都,就是因为时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的张希文写信邀请他来“一起做番事业”。
2004年,81岁的张希文因病去世,王火流着泪写下《今宵别梦寒》一文,悼念老友:“他火化那天是10月11日。21年前,正是这一天深夜,他在成都车站月台上接我到来……”
“现在只剩下李致,他90多岁,还年轻,他(身体)还行。”王火叹息一声,随即又笑了笑,“我老了,已经玩不动了。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,现在我总是在家睡觉。”
一旁,王凌压低声音对记者说,“别看现在跟你提起马老,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,等你走了,他又会一个人难过!”
两个月前,王火刚做了手术,“肠子的一层膜被磨破了”,如今恢复得挺好。每天早上睡醒了,要先看《参考消息》,再读其他报纸和书籍。闲下来要给还在念小学的重孙讲故事,“诸葛亮的故事他最爱听,总让我带他去武侯祠”,晚上得看了《新闻联播》再睡觉。
2014年,王火将整理好的自己的手稿、信札、字画、著作等4000多件珍贵文献资料,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。此后,中国现代文学馆建立王火文库,以供文学研究。今年一月,王火又授权中国现代文学馆在自己的传记中使用他的书法作品、部分文章、手稿书信和个人照片等。王凌说,这部研究王火的作品将在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,已经签订了出版合同。
作家的家里,最不缺的自然是书。王火带记者参观他的书房。书桌上、地板上、门后面堆满了各种书籍、报刊和其他资料。他小心地绕开书堆走着,从门口到书桌前,竟堆出了曲径通幽之感。
书堆最上面,摆放着一本摊开的《百岁回望》——这是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王火出版的回忆录,开篇第一句话就充满了传奇:“我一生中有过许多奇怪独特的遭遇,父亲的失踪就是其中之一,而且还是一个至今未能得到解答的谜。”
王火的父亲王开疆(1890-1940),是20世纪初上海滩著名的大律师,曾创设了国内最早的律师事务所,还与徐谦等人创办了上海法政大学。1940年,因为坚决不为汪精卫的日伪政府做事,王开疆被日伪特务盯上,最终在去往香港的邮轮上蹈海殉国。
王火把这本《百岁回望》送给记者,准备签名时,一连在抽屉里找了4支笔,都没有墨水;直到第5支才顺利签下名字。王火大笑:“看吧,我说我不写(作)了嘛!”
“我现在过得很自由!很好!”年轻时颠沛,老来被女儿悉心照料,王火百岁高龄仍身体康健,精神矍铄,乐观豁达,总是笑呵呵的模样。
问及长寿秘诀,王火说是“想睡的时候就睡,想起来就起来”。
至于是否运动养身?王火一笑:“我跟你说实话啊,我天天都在讲‘今天要运动’,但每天都没有运动!”
但他又把手臂举起来,展示他的肌肉,幽默地说:“我这个肌肉很棒的,不像有些老头子,只剩排骨了。”他好几次提起年少时期参加学校运动会,“打篮球、排球,踢足球,我参加50米、400米,经常是冠军。我之前身体很好。”
聊到兴起,王火抬起腿,习惯性地想翘“二郎腿”。王凌一记“眼刀”,不用多说一个字,王火赶紧把腿放下,笑了起来:“看吧,我受她‘管制’。”如今,王火一切大小事都交给女儿安排,连接受记者采访,都要开玩笑说“是我家‘统帅’下命令了”。
王凌照顾父亲,细心又严厉。王凌这个名字取自王火与妻子凌起凤的姓,浸润了一位父亲对妻女最深沉的爱意。2011年,凌起凤病逝于成都,她年轻时的照片,一直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。
“你当记者,累不累?”采访间隙,王火不时好奇提问。回忆起年轻时自己当记者的经历,他感叹,“我们那时候当记者,审日本战犯,时间是不固定的,不能吃饭,我只能带点干粮在身上!”
当年,18岁的王火辗转至重庆,后以第七名的从成绩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,师从著名学者萧乾,还担任过陈望道的助教。
1945年,日本战败投降,王火成为全国第一个报道南京大屠杀的记者,写出一系列有关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和审判日本战犯的重磅报道。
“审判(日本战犯)和枪决的时候,我都在场。”王火回忆,当时新闻系的教授多是各大报刊的主编,他毛遂自荐去当记者,“我挑的都是大报纸,《大公报》《时事新报》……我写完稿子拿给他们看,他们很满意。我说我不要钱,发表了寄给我一份报纸就好。”
新闻前辈们也喜欢这位文笔好、肯吃苦的年轻记者。后来,王火接连采访了三位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:梁廷芳、陈福宝和李秀英,写成长篇通讯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——记南京大屠杀中的三个幸存者》,发表之后,轰动一时。
特别是李秀英,日本兵在她脸上和身上刺了整整37刀。后来,王火多次看望李秀英,“她叫我‘王同志’。我去看她,她留我吃饭,我说我不吃,看看就走了。我们变成好朋友了。”
抗战八年,王火亲眼目睹了战与火、血与泪,所爱所恨结合着满腔斗志发酵、沸腾、奋力呼喊,他感到“不吐不快”。他下定决心,要用一部长篇小说反映那段可歌可泣的历史;他为自己取了王火这个笔名(他原名王洪博):“因为高尔基讲过一句话:用火烧毁旧世界建设新世界。火字简单明亮,轰轰烈烈。”
那段时间里,王火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雄心勃勃地创作了120万字的初稿,原名为《一去不复返的青春》。小说中,在南京大屠杀惨案里,宁死不屈的妇女形象庄嫂,原型就是李秀英。但因在动荡岁月受到批判,王火在无奈和绝望中,将手稿焚毁。
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,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于砚章的鼓励下,王火重新写作了这部小说。
那时的王火已患上高血压,精力早已比不上当年。在一次前往出版社的途中,为救一个大雨里掉进深沟里的小女孩,他的头部撞到一根钢管,导致颅内出血、左眼视网膜受伤。167万字的《战争和人》三部曲,第二部《山在虚无缥缈间》和第三部《枫叶荻花秋瑟瑟》就是在他左眼失明的情况下完成的。
“我当时就想写快点,我怕我老了,时间不够用了,人不在了,书也出不出来怎么办。”回忆至此,王火用手指指头上因那次受伤留下的小坑,示意记者摸摸看:“(现在)不疼,当时疼!”
1997年,《战争和人》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,成为经典。王火说,这本书里有自己生活的影子,也有父亲的影子。他手抚身旁红色封皮的《战争和人》全三套,笑起来:“嗯,现在看来,这书好像还行!”